天门，长江中游的“王者之城”？

禹划九州，始有荆州。《尚书(shàngshū)·禹贡(yǔgòng)》记载：“荆及衡阳惟荆州。”古荆州囊括从荆山到(dào)衡山之南的广袤土地。但很多史学家认为九州只是一段神话。

1954年，湖北省天门市石家河(shíjiāhé)镇附近正在(zài)修建水渠，工人们在泥土之下，发现了大量陶片。经过(jīngguò)考古(gǔ)学家鉴定，这些陶器来自四千多年前的龙山时代，而传说中禹划九州的时间正是在这一时代。同时，天门地处荆山南部，正与古籍中记载的古荆州地貌范围吻合。

难道真实的(de)古荆州就隐藏在这片土地之下？此后，考古学家在石家河镇(zhèn)陆续发现众多史前遗址点，这些遗址点宛如(wǎnrú)一颗颗遗落的明珠，串联起来后，竟勾勒出一个范围超800万平方米的巨大(jùdà)史前聚落，成为当时全国范围内发现的最大的史前遗址群之一。

居住在石家河的先民们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？经过七十余年的持续考古发掘，石家河文化遗址如何(rúhé)深深融入天门这片(zhèpiàn)土地？

石家河(shíjiāhé)遗址早期出土的陶偶

寻找长江中游(zhōngyóu)“第一古城”

对石家河遗址(yízhǐ)群文化面貌的初步认识引起了著名考古学家、时任北京大学(běijīngdàxué)考古系主任严文明的关注。

在他的推动下，1987年6月，北京大学(běijīngdàxué)考古系、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荆州博物馆联合成立石家河考古队，对(duì)石家河遗址群进行有计划的考古调查(diàochá)和发掘。

1990年(nián)春天(chūntiān)，考古(kǎogǔ)(kǎogǔ)人员走到位于石家河遗址(yízhǐ)腹地的一座河堤，窑厂的工人们把堤挖开了一个缺口，考古人员从剖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工夯筑的不大规则的层理。通过对夯层中采集的陶片进行年代测定，并结合对堤坝修筑工艺的研究，考古人员最终确认，这座河堤其实是石家河先民筑造的城墙。

沿着这道城墙，勘探向四方延伸。结合对整个遗址群地形地貌的仔细(zǐxì)考察(kǎochá)，以及对各处遗迹(yíjì)遗物的缜密分析，一座史前巨城轮廓，终于在世人面前清晰起来：城址是不大规则的长方形，总面积达120万平方米。高大的城墙外面环绕着(huánràozhe)宽大的壕沟，壕沟围成的面积达180万平方米。这样的规模(guīmó)，在龙山时代是首屈一指的。

城垣确定(quèdìng)后，一幅石家河遗址群的图景清晰地(dì)展现(zhǎnxiàn)在人们面前。此前发现的那些遗址点，都有了具体身份：神圣的祭祀(jìsì)中心、热闹的居民区、静默的墓地……一幅高度发达的长江中游新石器晚期文明图景，在江汉平原上生动铺展。

但(dàn)这次发掘依然有一个(yígè)遗憾：考古人员仅找到了古城的西城墙和部分南城墙。东城墙与北城墙，如同消失的拼图，隐匿在历史迷雾与地理(dìlǐ)变迁之中。

遗憾在三十年后得以弥补。当年参与石家河(shíjiāhé)城址发掘的(de)(de)年轻考古人员(rényuán)中，有一位名叫方勤的北京大学考古系学生。2022年，当新一轮“中华文明探源”和“考古中国”项目启动，已成为(chéngwéi)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的方勤，肩负起总领队的重任，带领着北京大学与天门博物馆的团队，再次对石家河遗址展开全面系统调查和勘探。

这一年秋天(qiūtiān)，考古人员在打下的探铲中发现了(le)黄色泥土。这正是史前筑城的关键原料，此前发现的城墙皆(jiē)由黄土堆筑。东城墙找到了！不久后，考古人员又在石家河遗址的北侧发现了最后(zuìhòu)一段城墙，一个完整的石家河古城“重现”。

2023年3月，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首次确认，石家河(shíjiāhé)古城由内城、城壕（护城河）、外(wài)郭城构成(gòuchéng)，总面积达348.5万平方米，为长江(chángjiāng)中游同时期最大的古城，与长江下游的良渚古城规模相当，是长江中游面积最大、等级最高、延续时间最长的史前古城。

推翻三星堆(sānxīngduī)人像外星说

石家河古城(gǔchéng)的形成，标志着长江中游以石家河为核心的统一的文化(wénhuà)共同体正式形成，它与长江下游的良渚(liángzhǔ)王国一起，几乎同时向外扩张，并北上中原，影响全国，是长江流域本土文化最为辉煌的时期之一。

石家河遗址(yízhǐ)开创“早期(zǎoqī)中国”制造技艺多个“第一”，玉(yù)器(yùqì)制作是其最突出的代表。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仁湘曾评价道，石家河文化玉器，标志着一个史前玉作的巅峰，代表了一个中国玉文化发展空前绝后的时空坐标。

有“中华第一(dìyī)凤”之称的玉团凤，被认为是凤文化重要源头。1955年(nián)，考古人员在对石家河罗家柏岭遗址(yízhǐ)进行发掘时发现了这件玉团凤。因(yīn)它的制作技术高超(gāochāo)，当时考古界不敢相信它与粗糙的土陶共存于同期的史前时代，初步判断它属西周遗物。直到上世纪80年代，石家河肖家屋脊又发现一批玉器，这件玉团凤的年代才被修正为新石器(xīnshíqì)时代。

更令人称奇的是，它(tā)与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凤，是凤鸟“姐妹花”。经考证，妇好墓出土的玉凤在工艺、造型均与石家河玉团凤极为相似，即使相隔(xiānggé)时间久远(jiǔyuǎn)，但妇好玉凤或与石家河玉团凤同源。

在石家河遗址的发掘中，曾出土玉器共计近500件，包括人头像、龙、凤、鹰、虎、蝉等造型，这些玉器不仅类型(lèixíng)丰富、形态优美、造型生动，而且技术精湛，其普遍使用(shǐyòng)的圆雕、透雕、减地阳刻、浅浮雕线刻(xiànkè)等工艺，代表了(le)史前中国乃至(nǎizhì)东亚地区玉器加工工艺的最高水平，改写了中国玉文化历史。

石(shí)家河玉器的(de)身影，出现在北方的石峁遗址、陶寺遗址，甚至山东的新石器遗址中，无声地诉说着石家河文化强大的辐射力，成为文化上(shàng)“早期中国”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
石家河(shíjiāhé)遗址出土的部分玉器

2024年2月，武汉盘龙城遗址博物院“玉(yù)神(yùshén)——石家河玉文化特展”汇聚来自凌家滩、良渚、陶寺、石峁、三星堆、金沙等多个重要遗址的(de)文物珍品。在展厅的醒目位置，石家河玉人头像与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出土的铜人头像并列陈列。尽管二者的材质、大小不同，但一种跨越时空的“神似”却扑面而来：均“佩戴”辫索状(suǒzhuàng)发箍，都具有双耳(shuāngěr)穿孔、菱形或梭形大眼(xíngdàyǎn)、蒜头鼻或鹰钩鼻、阔嘴和短颈等特征。

考古研究表明，三星堆文化晚于石家河文化，其青铜(qīngtóng)人像(rénxiàng)形象与石家河玉人像高度接近。这(zhè)强有力的(de)联系，让三星堆青铜人像来自外星人的说法不攻自破。方勤曾在媒体采访中表示，石家河玉器一定是文化交流的结果。那是一个进入了文化交流、文化认同的时代，永远不要低估古人的交流、交融的能力。中华文明生生不息(shēngshēngbùxī)，从未(cóngwèi)间断的密码是什么？就是交流。

石家河文化已融入(róngrù)天门人的日常

石家河遗址的发现，为追寻长江(chángjiāng)中游文明打开了一扇窗，实证了长江文明和(hé)黄河文明一样，都是(shì)中华文明的起源，共同构建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。其(qí)价值备受认可：2020年列入“考古中国”“中华文明探源研究”重大课题，2021年入选“百年百大考古发现”，2025年入选国家首批重要大遗址清单(qīngdān)。

探索(tànsuǒ)远未止步。如今在石家河考古遗址公园内，考古工作者们仍在追寻古国中(zhōng)“王”的(de)踪迹，破解先民应对水环境的智慧，探寻高等级建筑的奥秘，梳理玉器陶器背后的文化交流网络。

而石家河文化遗产，早已融入天门人的(de)日常生活。天门是全国首个(shǒugè)蒸菜(zhēngcài)之乡，“家家会做蒸菜、人人爱吃蒸菜”的城市记忆就起源于四千年前的石家河文化。凤鸟图案也频繁出现在天门手艺人(shǒuyìrén)的作品中，成为独特的文化符号。

如今，天门即将新增一座让石家河文化“活(huó)起来”的载体。2017年，石家河国家考古(kǎogǔ)遗址公园(gōngyuán)被国家文物局批准立项。2024年，位于遗址公园南部环岛内(nèi)的石家河遗址博物馆动工开建，预计今年10月底完成主体工程建设。届时，这座象征“城”的方形建筑，将让踏入者(zhě)开启一场穿越时空之旅。

石家河遗址博物馆(bówùguǎn)规划图

据天门市石家河遗址管理处副主任徐同斌介绍，馆内(guǎnnèi)以“长江之光，文明之源”为主题，将打造玉器(yùqì)工艺专题陈列，集中展示包括神人头像、连体双人玉玦(jué)、玉虎、虎座(hǔzuò)双鹰佩等石家河玉器。更富创意的是“撞脸文物”对比展区，将石家河文物与(yǔ)与全国其他重要遗址出土文物并置，让观众感受长江与黄河流域的文化互动。

为营造“临场感”，博物馆将利用先进技术实现石家河聚落的(de)“可视化”。巨幅遗址分布图与精细的城垣复原模型，将让面积超300万平方米的史前都城(dūchéng)尽收眼前。三房湾(wān)遗址出土(chūtǔ)的200余万件红陶杯(hóngtáobēi)残次品，将再现长江中游最大史前“制陶工厂”的壮观场景；印信台遗址出土的套接陶缸群、彩陶纺轮纹饰，将带(dài)人重返(chóngfǎn)先民祭祀的神圣与日常的烟火。借助VR技术，观众甚至可以化身“石家河城主”，沉浸式漫游鼎盛时期的长江文明之都。

从1954年铁锹下(xià)第一枚陶片的惊现，到如今博物馆穹顶下玉器流转的微光，七十余载(shíyúzài)考古接力(jiēlì)，终让长江中游的“王者之城”重现(chóngxiàn)。而当石家河遗址博物馆的大门开启之时，长江中游的史前文明故事，将从天门出发，传向更广阔的世界。

1.严文明：《石家河考古记》（代序），石家河考古队编《肖家(xiàojiā)屋脊》，文物出版社(wénwùchūbǎnshè)，1999年

2.方勤 ：《深切缅怀严(yán)文明(wénmíng)先生——忆先生与石家河二三事》，《江汉考古》， 2024年第3期

3.戴伟：《北大考古与“百年百大考古发现”｜石家河新石器时代遗址群(qún)》，澎湃私家历史频道(píndào)